二堂中,亓官植鼻青脸肿,眉角一路长长的抓痕。
范铮示意贺钩雄上茶汤,李叔慎黑脸泛起一丝古怪的笑意:“咋?亓官府上的长豆角架倒了?”
范铮微微摇头。
亓官植出身名门,他家郡君也非等闲出身,轻易闹不到这地步。
“愧见上官。山荆不智,竟是放生水的邪行人之一,下官劝阻未果,区区老容颜,也不在乎了。”
“只是,下官愧对雍州,未能督导家眷,无颜素餐尸位,只能请辞治中职司,且还归耕读。”
老实说,亓官植这选择是相当明智的,既然官身导致家眷骄横,那便辞官不做。
看看他面上的伤痕,就知道这个时代婆娘的战斗力了。
李叔慎笑容尽敛,眉宇间透着一丝无奈。
家家有本难念的经,若这事落到他身上,又当如何?
范铮的手指头“咄咄”地敲着茶案,茶碗置于茶拓子上,一时没顾得上吃茶汤。
亓官植的能力中庸、性格中庸,唯人品较坚挺,与敦化坊多年的往来也极为愉快,能留还是得留啊!
可自己前面才发话,官吏家眷参与邪行,一律除名,也不能自打嘴巴。
若让下面的僚属知道了,又当如何?
出尔反尔、食言而肥,日后谁还信服你?
“亓官治中的品行,本官素知,料来是郡君一时未想通。”
“且请治中携郡君至二堂,本官劝解一二。若是无能为力,也请治中谅解。”
亓官植迅速出衙,不多时,劈手捉着年逾四旬的婆娘皇甫茕(qiong)入衙。
莫看他婆娘在家凶横,真入官衙还是很心虚的。
人大多如此,耗子扛枪窝里横。
范铮倒也不怕有人闲话,本身年龄差异极大,亓官植的婆娘也是个水桶腰,范铮在这方面又持身极正,加之亓官植在场,就是天子当面也不带忌讳的。
“郡君请坐。本官与治中自万年县初任明府时相识,至今多年,素知其本性良善,不忍见治中被迫弃官,故请郡君共商。”
范铮斥退贺钩雄,二堂唯他与亓官植夫妇,遂对坐而谈。
皇甫茕对放生走火入魔,对自家汉子的官身却极看重。
很现实的说,没了亓官植的权势,她凭什么进入那些小圈子里,受他人敬仰?
“不行!凭什么要他弃官?我要告御状!”皇甫茕如护崽的母大虫,长身而起,瞪眼咆哮。
范铮微笑烹茶:“皇城之外,敲登阖鼓、立于肺石之下,便可告御状了。郡君不妨声明,状告雍州别驾范铮,也就是本官。”
“雍州有符文:放生水之类邪行,徒一年;放生猪婆龙、狼群等危害庶民,杖毙!但有家眷参与邪行,官吏一律除名,永不录用。”
皇甫茕急了:“这是乱政!《毗尼日用切要》写了:佛观一钵水,八万四千虫!放生水即放生虫,何为邪行!”
范铮倒是没想到,这口锅螺旋状飞出,最后还能落自己身上。
“好教郡君知晓,《毗尼日用切要》,本官所书,于微末时赠与大兴善寺主波颇禅师。”
“大兴善寺现寺主悟崐,于此附注一语,甚合本官心意:此乃恒河水!”
范铮想说,悟崐黑得漂亮。
“你是不是还觉得,别驾只是个臭写书的,没你懂得多?”
亓官植冷冷地刺出最后一刀。
忍了这么多年,也是够了。
实在不行,回乡耕地,到时候让婆娘使劲往干涸的土地上放生水。
皇甫茕嘴唇蠕动几下,终究没再嘴硬下去。
她们奉为圭臬的《毗尼日用切要》,究竟是谁所书,一问便知,范铮犯不上背上污名来骗人。
“佛观一钵水,八万四千虫,若不持此咒,如食众生肉。唵嚩悉波啰摩尼莎诃。”
范铮淡定地诵了一遍饮水切要,皇甫茕再无疑义。
皇甫茕的气势全消,一屁股坐下去,坚实的椅子发出“咯吱”声。
范铮分茶,逐一摆出茶拓子上:“今日,治中已来辞官,看在昔日情分上,本官劝说郡君,以为最后的挽留。”
“若郡君执迷不悟,治中大约只能回乡耕田了。”
虚无缥缈且错漏百出的信仰,与自家汉子的前程哪个重要?
范铮没敢指望皇甫茕一定洗心革面,毕竟对于走火入魔的人来说,“宁去天堂捡垃圾、也不愿回来锦衣玉食”,并不罕见。
总算皇甫茕走火入魔程度没那么严重,几番犹豫之后,还是服软了。
“当家汉子,我错了。”
画面稍稍辣眼睛,几百斤的体型撒娇,旁人真个遭不住哇!
皇甫茕做事干净利落,前因后果抖了个干净,将那些姊姊妹妹的全部抖了出来,只图一个痛快脱身。
一堆大大小小官员的家眷,倒也未让范铮意外。
只是这个主使,略让范铮诧异。
洺州为中望州,正六品上长史贺兰安石(《新唐书》为贺兰越石)之妻武顺,已居长安,颇具手腕,一个看上去抽风的放生水,竟让她在官员家眷中混得风生水起。
口舌之利武顺固然厉害,但更厉害的是,她的二妹武照入宫,为陛下新宠,位居才人。
哪怕明知武顺无法联系到武照,武照也未必有什么好结果,依旧有人趋之若鹜。
万一呢?
毕竟是外州官员家眷,范铮也没鲁莽行事,而是让卜塘叫了两个膀大腰圆的女史、女典狱作陪,以示清白。
召入雍州衙门的武顺,身姿婀娜风摆柳,眉眼如画诸多情,玲珑凸凹颇诱人,让许多年轻的官吏都悄悄咽唾液。
按一些老油渣的说法,是熟到一口就能吸出汁的桃子。
范铮倒是稳如山岳。
淡定,在信息满天飞的时代,啥东西没见过?
开玩笑,“门”都开了无数次好吗?
“洺州长史贺兰安石之妻武顺,参见别驾。不知雍州传小妇人至此何干?莫不是小妇人干犯国法了?”
羞羞怯怯施礼,娇滴滴开声,软谈丽语,让人心如猫挠。
“令郎贺兰敏之,颇为聪慧,愤世嫉俗,若不好生教导,呵呵……”
范铮开口,似从无关的角度出发。
武顺姿态一敛,竟隐隐现出雍容华贵:“别驾金玉良言,武顺受教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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