连续十天的风雪,一些街道边已出现哆哆嗦嗦的流民。
不是一地的流民,是雍州及辅州、雄州范围零星过来的庶民,未必是因欠收而形成。
即便是天子脚下,亦难免有乞食者。
再明媚的阳光,也有晒不化的悲伤。
虽有碍观瞻,但范铮总不能将人赶出雍州,任他们冻死、饿死吧?
范铮算不上什么好人,但也没坏到这地步,为考课计,也只能尽量少死人了。
还好主要涉及粮、物,不提钱,雍州还是颇有家当的。
一天到晚嚷着“太闲了”的李景恒,被范铮抓了个差使,带着司仓府、司仓史,驱着几十名徒刑人犯,于安化门外、清明渠畔赈济。
渠畔,人犯简单地钉着木板,做成一个个简易的木棚。
棚内,残破的盆、炉生起炭火,石炭渐渐变红,驱走寒冷的气息。
门处,厚实的布帘挂着,是为挡风遮雨。
范老石若在现场,一定痛心疾首地大骂“钉子木匠”。
稍微正常一点的木匠活,用的都是榫卯结构啊!
用钉子,丢祖师爷的脸!
大鼎烹着三年陈的麦、九年陈的粟,剁入一些腥骚的猪肉、窖藏的莱菔,撒上大盐,大锅铲不住地搅拌,热腾腾的蒸汽散发着淡淡的香气。
赈济所用的粮,通常就是这些陈粮,陈到临近糠酸的粮,再堆积些时日就只能喂禽兽了。
这香气对好菜好饭侍候着的李景恒来说,真个不值一提;
对那些殍饿之人,这就是无上美味!
不用人传话,上百悬鹑百结的男女老幼,蓬头垢面地出现在大鼎前,持着缺了口子的陶碗,舔着干涩的嘴唇,眼中全无光泽。
若是平时还好,多少有善人施舍粥饭,偏偏风雪导致许多人不愿出门。
饿是一种要命的感觉,手脚会战栗,肠中如火烧,胃痛如刀绞,脑子……不,这时候还有啥脑子?
要不是最后一丝理智控制着,看那几个挎横刀、持铁尺的司仓府与司仓史有点凶恶,他们怕早就一窝蜂冲上去抢了。
所以啊,即便是好心赈济,凶恶的外表还是得有。
要不然,一个踩踏,好心办坏事,还说都说不清。
大胡子的司仓府扬着铁尺咆哮:“雍州别驾、华容开国县侯范公讳铮,怜尔等小民孤苦无依,特着司仓参军李景恒前来赈济!”
“鼎中有粥,棚中有石炭驱寒,尔等但依令行事,自保得性命!”
“令:先幼后老,先女后男,依序前行施粥。不听号令,铁尺侍候!”
这个时候,不凶一点是没人听的。
一团和气,只会将事情弄得一团糟。
终于有人犯叉手:“禀参军,粥已熟,可改小火,并施粥了。”
李景恒志得意满地伸出戴了尉的手掌:“施粥!”
哈哈,虽未及阿耶沙场纵横,某亦非一无是处!
当先的娃儿依次领粥,微微躬身致谢,李景恒止不住地露出一丝笑意。
这辈子首次知晓,积德行善还是件快乐的事。
某,亦是善人矣!
李景恒当然不知道,人最擅长的就是自我感动。
蓦地,一名鹑衣百结的汉子推开正接受施粥的娃儿,将碗伸到大勺下,贪婪地看着黏稠的粥。
李景恒怒目而视,司仓府、司仓史立刻扑上去,拽着汉子肮脏的长发拖到一边,铁尺一顿胖揍。
看着跌倒、眼中带泪,却强忍着不发一声的娃儿,李景恒想伸手拉一把,却多少有点洁癖。
“起来,继续吃粥,管饱。”
李景恒难得当了一把好人。
大胡子司仓府停止殴打那汉子,走到李景恒面前叉手,一板一眼道:“请参军收回成命。”
“咋?本官还不能多给娃儿补偿几碗粥了?”李景恒眉眼中透着恼意。
司仓府认真地回答:“真不能。参军的怜悯下官知道,但补偿娃儿,亦最多两碗。”
“参军不知道,饿极了的人,吃起来往往没有节制,有些人是活活撑死的。”
李景恒张大了嘴,傻愣愣地任由雪花飞入口中,十余息之后才叉手:“是本官无知了。”
李景恒所受的教育中,最重要的一条,是敢于承认自己的错误。
那名受了惩治的汉子,被司仓史踢到最后的位置上排队,白挨了一顿打不说,越发饿得惨了。
杀鸡儆猴的效果蛮好,流民瞬间变得井井有条,领粥的速度快了不少。
之后,在司仓史的安排下,流民们分别进入棚中取暖,并指定了具体的便转区域。
这里毕竟靠着安化门,要是遍地屎尿,别说是范铮会发火,就是朝廷也会见责。
被褥倒也颇送了些给流民御寒,至于要他们怎生洁净,那就算了吧。
记住,雍州的赈济,是暂时的,不是永久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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范铮并未闲着,而是在宗政崖岸的引领下,逐坊查看长安县民居。
地上的积雪倒不算太厚,堆到脚踝而已,可这样的雪,对于一些年久失修的民居来说,就比较危险了。
宫殿、寺、观、大臣府邸、商贾宅院,一律不在范铮的巡视范围。
他们的居所,倒就倒了呗,又不是修不起。
倒是寻常庶民家,房子倒了,还真未必修得起——尤其是孤寡之家。
长寿坊内,坊正戴着狗皮帽子,鼻子冻得通红,戴着尉的双手握着铲柄,努力将街道上的雪铲到边上,拍到树根的边缘。
看到宗政崖岸,坊正腋下夹着铲柄见礼,一张嘴就是一口雾气喷出。
“明府咋来了?长寿坊正参见别驾。”
范铮没时间闲话,连珠炮一般发问:“坊中孤寡有多少,人在何处,宅院是否受损?”
坊正一听这话就知道,来的是行家,蒙不得。
“回别驾,坊中孤寡计十五口,因风雪太大,小人怕出事,安置到自家宅院挤一挤。”
“有两户的屋顶受损,待雪停后当向明府请求赈济。所有人家的屋顶,小人已命坊丁洒了小盐,当不至于再积得那么厚了。”
范铮默默点头。
所言无虚的话,这处置是相当麻利了。
小盐,就是硝盐,价格相对大盐便宜得多,以盐化雪也是北方常见的事。
“坊民的存粮、兽炭够么?”
坊正拍着胸膛:“雪初下,小人便挨家挨户查过,再挨十天不是事!”
穷人家就比较难熬了,毕竟大雪天难得出门找活挣钱,只能啃为数不多的积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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