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李云心只瞪着眼看他,不说话了。
这个人……
是……
书圣!?
他愣了足足十几息的功夫,才一挥衣袖,指着他的鼻子:“你骗人!”
因着动作太大,衣袖一拂便将那小床上的牙将卷到了地上。牙将打了个滚儿,哼哼唧唧地要醒过来。李云心就再挥手、叫他继续睡去。
苏生笑着摇头:“要骗你,为什么拿这种事骗你?那么你听我道来——”
随后便开始慢慢地说——从那洞庭中的苏翁第一次见李云心时候说起,一直说到苏翁化作金光消失不见。其中许多细节是李云心自己也未曾留意的。可如今听了细细一想,却能互为佐证。
他只听了一小会儿便意识到……苏生说的是真的。
他的确就是那个苏翁。
至于这苏翁、苏生,是不是书圣?
姑且抛却他自己的说法、只看所见的事实的话——那苏翁的手段与气势都极高明。这苏生的手段,也不逞多让。
他饮酒时将自身的水汽借着周围的草木发散出去,这手法虽看着简单、不像什么舞空、遁地那样神异,但任何一个修行者都该晓得,实则做起来是极难的。
今日那酒馆所处的方位是西北面。再合着当时的时辰、天气,那里该是属金的。又值秋日,一个闰月。不但属金,还主死。然而这苏生竟在这样的环境中,几乎是生生逆转了乾坤——叫将体内的活水之气通过已死的草木发散了……任何一个稍懂修行的人都晓得,乃是逆天的手段!
有这样的修为的话……
李云心却忽然冷哼一声,上下打量这苏生:“书圣、书圣。哼,你这劫身又是什么?我去哪里晓得你不是什么大妖魔、用自己独特的神通来骗我?”
苏生又笑:“你这孩子倒很像你母亲。要问便问,何必使什么激将法儿呢?你既然想要知道,我就告诉你。”
“但先要问你的是——你觉得如今这道统、剑宗所修行的法门,看起来如何?”
李云心耸了耸肩:“不怎么样。”
说了这一句话就不再说。只冷眼瞧着苏生。
此前不知道他身份的时候,李云心表现得倒是和善。可如今苏生自承自己乃是书圣,他却变得冷淡起来,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。
苏生并不与他计较。倒像看一个赌气的孩子似地笑着叹一口气:“你不说,我也是晓得的。我羽化入世这么多年,所见所闻自然比你还要多。”
“唉。如今天下玄门所修行的,乃是邪道呀。”
这话从任何一个人口中说出来,在李云心听来都平平无奇。
本来就是邪道——将好好的一个人修得心如铁石类似妖魔的法门,不是邪道是什么呢?就连他从前那个世界的“魔教”还要讲究一个兄弟义气之类的东西。但这里的道统、剑宗那些高阶修士,却是连遮羞布也不要了。
可如今从自称书圣的人口中说出来,却不由得叫他也微微吃了一惊。
便听苏生继续叹道:“我从前以为自己修行的确是天心正法,从未有过任何犹疑。我历劫渡劫、斩断七情六欲,最终成就了太上忘情之身。可我如今再回头细想——那时倒像是大梦一场。”
“我是何时晋阶太上的呢?我不晓得了。记得自己何时晋阶、何时突破、有了怎样的长进——都是妄念与欲念。既不在意,又怎么会记得呢。太上忘情……我忘记的何止是情。其实是连我自己都忘记了。我那个时候——”
他说到这里,顿了顿,又笑起来:“只觉千年混沌恍若一瞬罢了。”
李云心本在皱着眉听。到这时候忍不住插嘴问了一句:“像是做梦?”
苏生微微一愣,想了一会儿。然后才道:“像是做梦。”
李云心便点了点头。
这所谓的太上忘情……果然是有鬼的么?
他从前就在想,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有肉身有记忆有情感。没有了情感,那与机器无异了——有一个实体的躯壳,躯壳里尘封一段记忆——修到这种境界,为了什么呢?
飞升成天人,又是为了什么呢?
这岂不是从万物之灵,生生修成了顽石一般的蠢物么!
他从前觉得或许是自己境界未到,因此无法体验其中不可言说的妙处。然而如今听书圣这么说了,才意识到似乎真实的情况便是如他想的那样子——
“忘情”,还真就是简单粗暴地“忘记情感”。这书圣修行到了忘情的境界,固然神通广大了,可也变得浑浑噩噩,就仿佛身处梦中——人一觉睡下,做一场大梦醒过来,只觉得自己刚刚入眠,可实际上已过了一整个漫长的夜晚了!
这……果然是邪道了。
“而后……我便羽化了。”书圣说到这里又顿了顿,看李云心一眼。
李云心晓得书圣口中的“羽化”大概是指某种特殊的终结状态——不是“飞升”,但也不是寻常意义上的“死亡”。可似乎也不是书圣心甘情愿的,应该是共济会捣的鬼。
但他没有问。这种事,倘若对方不愿说,是问了也白问的吧!
见他这反应书圣似乎微微吃惊,没有料到他如此沉得住气。于是又赞许地点了点头,继续说道:“我这羽化,在旁人看来乃是死亡、劫数。可在我自己这里看来,却算是新生了。人本是婴儿赤子。出生时浑浑噩噩,渐长成了才有七情六欲。而我羽化之后便也如同婴儿一般,却又略有不同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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