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家大族真正垄断的,是“注释”。
儒家学说都有个通用的毛病——微言大义。
平民百姓上了学,记住了微言,却不晓得里面蕴含的大义。
而世家大族的起源就是一个个学究天人的大儒,他们对孔圣人微言的解释,就成了权威,成了官方考校学问时的参考答案。
古人不比今人蠢笨,既然我自己愚笨,琢磨不透孔子的真意,那就去问参考答案呗!
于是,渐渐地,大儒的后代看见了利益,三千门生应运而生,士族也由此而兴。
这也是世家大族能垄断官场的原因,因为儒学的最终解释权不在孔子,也不在皇帝,而在他们手里握着的一篇篇注释。
除非你能另辟蹊径,自己开创出一门对儒学有全新解释的理论,并且能让其他人都信服。
郑玄是如此,卢植也是如此,
之前的董仲舒是如此,之后的朱熹也是如此。
卢植所赠的“注释”,无异于世家大族的传家之宝。
纵然关羽一身傲骨,也不禁红了双眼,慨然下拜。
“云长必日夜研读,不负卢帅所托!”
刘备渐渐地感觉到不对劲了,但还未等他发问,卢植又拉着他和张飞的手,走到书架旁,言明道:
“玄德与益德虽有勇力,却也要学那万人敌之法,吾原本想以太公六韬赠之,不料时间匆忙,只堪堪默写下文韬武韬两卷,今番就要远离,不能再伏于书案,此残篇便赠与汝等。”
“望汝等好生研读,报效国家。”
二人身躯倶是一震,“卢帅这是何意?”
刘备接着问道:“卢师所讲远离,是何故?”
不等卢植回答,便有一个清朗之声从帐外传来,“自然是要随吾去洛阳了!”
左丰掀开帐帘,面色欣喜地对卢植道:“卢尚书,槛车半个时辰就准备好,你可莫要畏逃呀!”
卢植昂首应道:“汝且去就是,卢某从不言畏,更何谈逃!”
左丰呵呵冷笑着,甩手离去。
张飞怒然大问:“槛车?什么槛车!”
“卢帅身犯何罪?”
卢植将诏令之事说了一遍。
关羽直言道:“必是那宦官从中作梗,某去杀了他!”
张飞更是提起兵器就要出帐去。
刘备急忙拉住二人,“诛杀宦官又如何?诏令已下,莫非不尊?何况杀其人,岂不贻人口实,更害卢师名声?”
“卢师一片赤心,朝廷自有公论,吾等不可造次。”
卢植也点点头道:“吾此番虽有牢狱之苦,然在朝中也有几名友人,不致丧命,汝等不必为我担心,各自取走书简,回帐安歇去吧。”
“是。”
三人取了书简,诺诺而退。
等他们走后,卢植才幽幽长叹,前面不过安慰刘备三人罢了。
此番一去,凶多吉少啊,诏令上盖的,是“受命于天,既寿永昌”,不是尚书台常用的印章,是传国玉玺。
这说明不单单是宦官的问题,皇帝本人恐怕已经不再信任于他了。
卢植空有大儒之名,却非世家子弟,更无什么政治盟友,弟子门生也没有培养一个。
别人做门生弟子,是为了走关系得到举荐,可卢植性情刚直,直言举荐乃地方长官之功,自己为中央官吏不可越俎代庖,连自己家的孩子也没有举荐。
是以虽有名望,却无人来投。
左丰很快就拉来了槛车,将卢植请进了囚笼。
槛车出营之时,诸将皆来送行,卢植心有所叹,最后面对诸将言道:
“往后情势,悉赖诸君,望诸君不忘初心,奋勇杀敌,护国安民。”
群将皆热泪盈眶,高声大喊:“末将谨记!”
槛车一路行,诸将一路随,追出一里地去,卢植连声叫他们都回营去,安守岗位。
诸将直言再送一里便退。
直至三里外,诸将仍不肯退却。
恰在此时,大营鼓声骤起。
“是聚将鼓!”
“必须回营了。”
卢植也大叫道:“回营去!都回营去!莫要耽误战事!”
诸将尽皆回头,刘备三人也不例外。
张飞在刘备耳边低声吼道:“大兄!宦官手段,吾等也不是没有听说过,若是他使手段,半路加害卢帅……”
关羽也赞同道:“奸邪小人多狡诈不堪,卢帅谦谦君子恐抵不过他的手段,假使冤死半路则死无对证……”
刘备全然不听,径直回了大营,入了帐篷,将之前卢植赠与他的佩剑取下,劈开剑鞘,使二剑得入一鞘,系在腰间。
随后一言不发地出了门,夏日的烈阳吞没了他的背影。
“大兄,唉!”张飞关羽哀叹一声,只好跟上。
……
大帐内,董卓环顾左右,问道:“诸营将官可曾到齐?”
左右立即一一进行点名查阅,最后躬身道:“诸营将官皆已到齐,唯……”
“唯刘备三人未至!”
董卓略一皱眉,刚想召人去问,见帐外有兵士来报。
“报中郎!刘备带着自己本部五百骑出营,直往洛阳方向而去!”
董卓挥手让其退下,轻声呢喃道:“走了?走了也好,区区五百人马,又是前将旧人,吾不缺也无需再费功夫安抚。”
他毫不在意刘备的离去,甚至因为不用顾虑其背后的旧主而有些欣喜,如今这些兵马,由北军五校和招募所得的三河勇壮,再加上他自己带来的河东以及凉州骑兵,这份睥睨天下的力量,再没有什么别的力量在背后掣肘,也没有打上别的什么家族印记,只能老老实实地听从他董卓的话。
“吾第一道将令,调整各营归属,以吾四将李傕郭汜,徐荣张济为首……”
……
在通往洛阳的路上,左丰回头看着远远吊在后面的刘备人马,不禁感叹道:“卢尚书,你可真是收了个好弟子呀!”
他自觉不孝,便对孝子格外宽容些,看刘备也多了几分欣赏之意,任由他跟在后面而不驱赶。
卢植问道:“公待如何?”
“吾不待如何,只是说说而已,卢公何必如此敏感呢?”
……
关注卢植动向的,不止这几方人马,还有广宗城上的张燕。
当望楼士兵报告,看到一辆槛车从卢植大营驶出的时候,他就登上了城楼,紧紧关注着事态发展。
直到,那杆刘字大旗尾随而去,他才终于确定,卢植走了。
张梁见他面带笑容,“督军为何发笑?”
“吾笑吾军一大敌去矣!”
“不说这个,吾军士卒休整得如何了?”
“多数伤兵已经归列,如今广宗已有十二万可战之兵。”
张燕一听,笑得更畅快了,“好,今夜袭营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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